02

日薄西山，怀瑜在群众的振臂高呼中，结束宣讲，带领一众僧徒回寺中去了。

入得禅房，小沙弥们围在怀瑜身边，有的递水，有的帮换衣服，有的絮絮不止，怀瑜端坐椅中，禅意庄重，目中似有暖阳，微笑道：“今日辛苦，都不必围着了，去忙自己的吧。同心，你留下来。”

同心是寺中最得住持青睐的小沙弥，今日开坛前的那一嗓子“安静”，就是这圆头圆脑、浓眉大眼的同心喊的。

同心在寺中地位特殊，他刚皈依佛门不久，算上今年也才将将满十岁，身量不高，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，一双眼睛给平凡的脸庞增光不少，每每与人对视，总能让其心如止水，静思己过，或许这平淡的目光也与他家中遭的变故有关。

本不是洛阳人的同心，幼时因着家里连着两年闹了蝗灾，田里庄稼颗粒无收，没有口粮，遑论赋税，在家乡活不下去的同心父母决定带着孩子们一起逃难去洛阳。一路上家人死的死伤的伤，待到一路荆棘终于抵达洛阳之时，全家五口，就活了他和更加年幼的弟弟。

初到异地，好不容易混入城中，年幼的他找不到父母口中所谓的亲戚，没有人家可以投奔。只得整日抱着弟弟混迹洛阳城街头，日日遭人白眼驱逐，渴了饿了也只好翻垃圾寻找吃食。时逢夏末秋初，气温高，垃圾堆里变质了的东西让弟弟吃伤了脾胃。

这一天，同心的弟弟高烧不退，然家徒四壁。父母逃难之时便没有傍身钱物，何况两个孩子流浪街头许久，吃食尚且要去翻捡垃圾，哪里来的银两给弟弟治病？他一整日求爷爷告奶奶沿着长街挨门挨户去敲，却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。

夜里三更打过，同心偷偷摸摸的摸进了药铺。黑灯瞎火，药铺里的伙计并未发现他，可惜不识字的他，根本不知道要摸哪个药才对症，药铺每每见他上门就呵斥他离开，店里什么环境、药材摆在何处，他根本不熟悉。

抖着手翻来翻去，不经意碰响了花瓶，一瞬间灯火通明，同心被伙计扭送到掌柜房中。

夏天夜里气温高，蚊虫又多，掌柜的刚睡熟没多会儿就被这小兔崽子吵醒，心里窝了好大的火。同心跪地不起，他苦苦哀求，说弟弟年幼，没有药定是活不过今夜了，“这也是一条人命啊”，他学着街上求救的人说着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”，求着大夫大发慈悲救救他弟弟，“就给一副药，一副就行......”边说边哭的撕心裂肺，说到底，他也还只是个孩子。

可涕泗横流并没有让药房掌柜生出半点恻隐之心，掌柜起身走向他，同心睁大眼睛期盼着，却只盼到了提劲踹向心口的脚。

血沫从嘴里咳出，掌柜拂袖而去，临走嘱咐伙计把丧门星丢远一点。还未拖到药店门口，瘦弱的同心就昏了过去，完全没了意识。待到他醒，便已在了这白马寺住持的禅房。

同心回忆当时的自己，应该是状若疯癫的。他跌跌撞撞打翻了禅房许多东西，一直喃喃自语的要寻找弟弟。怀瑜扶着他，一路来到寺庙后山，他弟弟的尸体由沙弥们帮着整理过了，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形，在白布下，隐约能辨得清眉眼。

彻底与世间无牵无挂的同心，每日清晨睁开的眼里满满的厌世，他整日不言不语，不吃不喝。怀瑜慈悲，怜他孤苦，亲力亲为照顾他吃药，每日闲暇时便与他诵经念佛。同心有佛缘，渐渐竟能搭上怀瑜的话茬。

怀瑜自幼长在白马寺，圆寂的老住持也从未同他讲过他身世，不说，怀瑜也不问。佛法观自在，世人皆对得起当下便好，因果循环，该知道的终会知道。

但岁月滚滚，怀瑜立于长河之中，渺小如一粟，纵有佛法修为，亦觉得“一个人，有些难熬。”

世人皆道白马寺住持明月清风，孑然独立，但怀瑜无同好共余生的感觉还是随着年岁增加愈来愈清冽，同心少小年纪能与他搭上话茬，这令怀瑜惊喜万分，遂更悉心教导与他。读书诵经启智，习武打拳强身。

同心也是聪颖，生于苦难让他比旁人更多一份坚韧，竟是学一样会一样，既勤奋又刻苦。佛经、功夫都渐渐有所小成。怀瑜欣慰不已，曾想，这莫不是圆寂的老住持专门从西天给他找来解闷的。

这天午后，怀瑜理着禅房里的经书，想趁着阳光晒下书虫，同心跟着帮忙打杂，在怀瑜身后亦步亦趋。

怀瑜看着忙前忙后的小圆脑袋，福灵心至问他是否愿意拜入门下，做白马寺住持的入室大弟子，潜心向佛，同他一起普度众生。

同心闻言噗通跪地，磕头如捣蒜，嗓音坚毅，双目含泪，郑重向怀瑜承诺：若背师门，天地不容。

择日受戒时，怀瑜对同心寄语：一生佛法同心，师门同心，世人同心，慈悲为怀，莫失莫忘。

自此，便有了“同心”的法号。

这一晃两年，光阴如梭，回望受戒时，竟恍若昨日。同心闻得师父唤他，答应着凑在怀瑜身侧，等候差遣。

同心拜入师门，除了功课与旁人一样照做不误，日常只多一项的就是服侍住持起居，说是伺候，其实怀瑜也还少年，没有住持的架子，事事喜欢亲力亲为。同心能做的，可能也就是陪着一起说个话，解个闷，搭把手做些边边角角的活儿。

“同心，今日为师讲的经书，你可听的明白？”怀瑜端坐椅中，微微阖目，颈子里常年陪着的那串菩提子握在手心，身体放松靠着椅背，单手结印，出声寻问，他嗓音好听，是整个洛阳城都公认的，每每面对这大弟子，又格外呵护，自然的软嫩几分，像极了后山猫儿们午后懒腰的动静。

论名号，怀瑜是响彻神州的白马寺住持，论年龄，刚满弱冠之年的怀瑜，平安顺遂长在寺中的他，又能做到如何老成？

“师父，同心有一事不明。”

“何事？”

“因何今日比往常结束的都要晚呢？”

“为师问你经书，你答的可对题？”

“佛法讲随缘，莫不是因为今日台下立了有缘人？所以师父多讲了半个时辰，拖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想起来回寺里。”

“同心长大了，竟敢取笑为师？《心经》一共多少字数？上次查你还是磕磕绊绊，多抄两遍才能记得更深些。”

“徒儿错了，师父的，师父的书架，同心还未得空打扫，您就别罚我了吧。”同心听不得罚抄，急慌慌半跪在怀瑜腿边，两手一扣，搂紧了撒娇。

“偏就你不肯认罚，书架要扫，《心经》一样要抄。”说完闭目养神，每次开坛宣讲都极费心神，是以每月开坛回来，总要休息两日，小事就都交给同心去做，今日留他本有别用，可是话到了嘴边，怀瑜却又不怎么想说了。

同心见怀瑜不想再说，撅着嘴立在怀瑜身后，伸手给怀瑜揉肩，不敢再多嘴。

“祸从口出。白马寺立于漩涡之中，多说便多把柄捉与人手，你可知为师苦心？”

到底还是心软，怀瑜耐心开解着。但心里的事，还是没有交代出去。

还未待到同心答话，房门外有声响惊动了怀瑜，他抬起头，目光微凛，略有紧张盯着禅门。同心也感觉到了，捏紧拳头一个箭步立在怀瑜身前。

“敢问住持是否在这间禅房？”门外传来声响。怀瑜晃了目光，散了那一抹凌厉，轻拍徒弟后背，抬手示意同心去看看。

“在，何事？”同心边说，边去开门。

“在下李恃，想与住持...”禅门将将的打开一条缝隙，李恃就把一只胳膊伸进来，搭在禅门门框上，手动脚也不停，抬起一只脚生生挤进门槛，“....讨论....”边说边伸手推开挡在门口的同心，他力气大，又有深不可测的功夫在身，同心两年小沙弥怎可能是他的对手？

话也未停，同心就被拨在门边。此番情形让院内众僧目瞪口呆，直到同心被推的撞到门框，门晃，人也闷哼出声时，才齐齐回神，有所动作，集结着，想要抓住李恃。

怀瑜整理了一下僧袍站起身来，摆摆手让沙弥们散去，向门口踱了两步，靠近李恃：

“王爷，想与贫僧讨论什么呢？”